by Irene Chiang
記得在多年前初遇阿喀朗驚動國際舞林的作品《Kaash》(倘若),我就被這位深受林懷民激賞的年輕舞蹈家驚人的創作力、獨特的肢體語彙與豐富的舞蹈思路所深深吸引,甚至在隔年前往香港觀賞當地藝術節的表演節目時,就又再看了一次。2004年,阿喀朗再度率團帶來精神內涵更加豐富的新作《Ma》,舞蹈中所蘊含的震撼力有增無減。這支舞作於今年的新加坡藝術節展開全球首演,據說場場爆滿,而將場景轉回台北的新舞台,更是看到許多年輕學子前來一探這位年僅三十的大師風采。
英籍印裔的阿喀朗,結合北印度傳統宮廷舞Kathak (卡達克) 與西方的現代舞語彙、悠遠滄桑的蘇非式吟唱、南印度打擊樂、大提琴伴奏和口白,舞出一場赭紅的東西方文化迴旋和衝撞。《Ma》音似「媽」,是對生命的禮讚,卻也是對於世間種種現象的質疑。舞作一開場,只見兩位東西方樂師各自走向舞台的左右方就位,接著右後方燈光一亮,眼前出現的是倒掛著吟唱的歌手。舞作在鼓聲與大提琴聲的對話中進行,舞台上不時出現舞者雙手和單腿著地,另一條腿則高高舉起,整個人呈倒栽蔥(up-side-down)之姿或舞或對著觀眾說故事。
舞作進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,阿喀朗走向麥克風,對觀眾解釋"tong"代表印語的「地」,而"ta"則代表「天」。後來,他又述說他小時候回印度時,就常倒吊在樹上進行內在思考,這就解了開場時的「倒掛歌手」之謎。又過了一會兒,代表一對母女的兩位女性舞者,就走到舞台前方以倒立之姿說著故事:一名女子向神請求賜予兒女,許久之後卻發現自己原來不孕,於是質疑天神。神對她說,這些年來她所種植及照顧的樹木皆已成林,豈不就和自己的親骨肉一般?的確,生命會以不同的形式存在,往往無須執著於表象。
精神內涵豐富的舞作,也伴隨著趣味時刻。譬如前述的母女說故事情節,扮演女兒的舞者就不時糾正母親在描述過程中的錯誤,而當同樣的那位舞者使勁兒起舞時,卻每每遭另一位高大的男舞者「抬」到舞台後方,雙方就此來往數回。更出人意表的是,當她匍伏於舞台上,漸漸靠近跪著的吟唱歌手時,但見她伸手捂住樂師的嘴,蠻橫地打斷他的演唱。觀眾笑了,但這刻意安排的魯莽行為卻饒富深意。舞作進行到最後,路易斯‧阿姆斯壯(Louis Armstrong)的"What a wonderful world…"樂曲聲夾雜著鼓聲和大提琴聲,混亂了整體的聽覺,《Ma》就在這一片「有組織的混亂」(organized chaos)中結束。
如同兩年前觀賞《Kaash》般,我又幸運地買到演出後與大師對談的場次,於是便留下來再度聆聽創意爆發的阿喀朗暢談自己的舞作。他的舞團成員來自世界各國,而部分團員甚至是他在看了其他舞團的甄選試跳(audition)之後挖角過來的。這次表演的陣容更加堅強,儘管舞作中瀰漫著濃厚的印度色彩,創作過程卻都是全員參與,難怪激發出多元文化的燦爛火花。有一位觀眾表示舞團成員都相當年輕,但一般來說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在說故事,於是就想知道阿喀朗對這件事情的看法。他回答,在東方的社會,小孩子都經常被吩咐「只聽別說」,連他自己也不例外,彷彿舞作中吟唱歌手被舞者封了嘴兒似的。然而,他覺得孩子們所說的話往往才是最真實的,所以就藉由種種創作元素表達出來。
阿喀朗獨樹一幟的肢體語言,也是觀眾很感興趣的話題。他說自己從小被母親逼著學卡達克舞,一直到快二十歲才接觸西方的現代舞技法,在這兩種舞蹈語彙的薰陶之下,成就了自己特有的表達方式。他的團員平時也常練習卡達克舞,所以能夠很整體地遊走於東西方的肢體語彙之間。不過我個人感覺,阿喀朗本人畢竟還是在此氛圍下最悠遊自在的舞者。「扭轉」是卡達克舞的特色,他的舞作中也在在充斥著此一元素。儘管每位舞者的動作都相當俐落,他的肢體流暢度卻無人能及,每每令人驚歎不已。
提到自己的成長背景,阿喀朗深刻體驗到如何在東西文化的衝撞中自處的課題。他成長於倫敦,自小深受父母親和印度社區的重重保護。他提到母親常對他說,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險的,只有待在社區裡才是最安全的。長大之後,他感受到這樣的過度保護其時更加危險,只因那一堵高牆,嚴重阻擋了獲悉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機會。接著他笑著說,他一直到二十一歲才到夜店開眼界。那麼,感想呢?「根本沒事嘛!」然後他又提到阿拉伯世界針對西方所引發的種種事件,說穿了就是大眾一向選擇對真相不聞不問,日久的不解形成誤解,導致判斷錯誤和帶著偏見的反應,才會造成國際上近年來的多重禍害。
至於在舞作中添加口白的部分,阿喀朗表示這確實是為了考量西方觀眾的理解能力,有些內容解釋出來會比較易懂。若是在印度本土的話,因為大家都已深知其豐富文化中的各種歷史故事和傳說,所以根本無須再多說。他又補充,西方舞界通常把舞蹈和音樂視為兩種個別的藝術,但在東方的世界裡,兩者卻總是密不可分,而且在印度文化中,舞者、演員、歌手及說書人的角色其實都是一體的,也就是說以「單人多工」的方式,即可呈現淋漓盡致的詮釋。
舞作中的音樂也引起部分觀眾的高度興趣。有一位觀眾問道,在終場前播放路易斯‧阿姆斯壯的歌曲,是否也是針對西方觀眾的考量,甚或如此的表現方式較為討喜?答案可不是這樣的。阿喀朗表示,他之所以選這首曲子,完全是因為他母親愛聽,而且他幼時常目睹這樣的場景:母親在這邊聽著路易斯‧阿姆斯壯的歌兒,父親卻在另一頭看著電視上播的Bollywood影片(印度歌舞片),再也沒有比此情此景更令人困惑的場面了。所以,他不認為自己的舞作是fusion,而是confusion,也就是令人疑惑的「一片渾沌」。這樣的配樂安排,正顯示出此一濃厚的渾沌狀態。此外,他認為真實世界並不如歌曲中所描述的那麼美好(wonderful),所以在終場前做如此安排,頗有弔詭的辨證意味。
表現突出的印度打擊樂師B C Manjunath也參與對談,說出他在創作中的心路歷程。他本身是南印度派樂師,卡達克卻是北印的藝術,樂曲風格和樂器皆和他所熟悉的南印風格大不相同,讓他在初期簡直傷透腦筋,甚至在遠赴倫敦之前對母親說:「我很快就回來」,只因他根本沒把握能成功地與阿喀朗這位"crazy man"合作無間。事實證明他多慮了。雙方的高度專業與接受度,以及作曲家Riccardo Nova深厚的功力,將不可能化為可能。「唯有紮實的精神內涵,才能將民族文化脈絡各異的創作元素幻化為完美的呈現,而非四不像的大雜匯」,我在心中思索著。
接下來,有位觀眾問了兩位創作者一個比較輕鬆的問題:如果你們不走藝術家的路子,那會是什麼呢?阿喀朗首先表示這問題真是問得好,然後回答說他如果不跳舞,就會去當飛行員,因為他的母親十分思念故鄉,所以他在兒時就答應母親,長大之後要開飛機帶她回老家。樂師Manjunath想了想,就說他如果不學音樂,可能會去當乞丐吧!接著,他在場內一片笑聲之中繼續說道,就學音樂這件事情而言,哪怕是當乞丐還是要學。最後,翻譯人員表示,她在舞團來台期間和他們共進晚餐,親身感受到他們不為人知的詼諧面。倘若他們不走上創作這條路,就會成為極佳的「腦筋急轉彎」鬼才。我想,具有高度創意的人,總是能以另類方式思考吧!
期待才華洋溢的阿喀朗不斷帶給國際舞壇一次又一次的閃亮驚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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